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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涛观海︱何正早小说:失约(上)

2019-02-18 14:09:00  来源:东风文学

  失 约(上)

  作者︱何正早

  1

  早晨,舅老头从临河后院的驴棚里牵出驴子,打开东边的侧门,把缰绳往驴子的颈上绾了几圈,拍了拍它的脸,对着它的长耳朵轻声说:“今日去刘家场咧,伙计。你前头走,到大桥码头等我。”驴子扭过头看了舅老头一眼,就转面低下头,沿着青砖铺地的小巷子,的达的达往街上去了。舅老头关好院门,绕过大磨,走到正在扭着屁股打箩柜的金山面前。金山停下来了。舅老头说:“金山,我今日去刘家场,日头偏西就打转。你把灰面箩完了,就收拾磨坊。吃点亏,我带酒回来你喝!”

  金山亮起一嘴白牙齿,笑:“嘁,见了你的菊枝,只怕连魂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还记得酒,尿哦!”

  舅老头一本正经:“说句一到十的话,刘恒兴槽坊的二锅头,确实值得一喝。我无论如何也要打几斤回来,我们慢慢地‘润’两餐!要是忘记了,这个!”舅老头伸出小指头。

  金山说:“迟不去,早不去,恰恰选了今日去。今日晚上你要跟陈瞎子交手咧!”

  舅老头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咳!这都怪菊枝那个小婆娘!不晓得为么事,昨日带过来口信,叫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过去驮四斗小麦回来。说今日不去驮呀,就要送给人家喂猪的!”

  金山斜眼看着舅老头:“哟!带起信来要你过去,是个好兆头!恭喜你,今日要‘开荤’了!”

  舅老头喜不自胜:“托你的福咧!——哎,跟陈瞎子的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今年哪,无论如何也要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金山说:“你的本事我晓得,可他在街上也夸了海口,‘今年我的古话比不赢舅老头,我输夹倍!’”

  舅老头一把捏住金山的肩膀,神秘地说:“不瞒你说,我这回编的古话,他陈瞎子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来的。我今年不赢,对不住我跟你伙计一场咧。”

  金山说:“去年输的那丑,我怕你忘记了。”

  舅老头说:“我去年么样输,你看我今年么样赢!”边说边走向正屋后门。

  “哎,二锅头?”金山大声提醒。

  舅老头笑着转过身,用小指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舅老头进了后门,转身上了楼。进到自己的房里,打开床头的樟木箱子,拿出一块水红绣花缎子衣料,包进腰带,系在了腰间。他按住腰带,心里说:“小婆娘无论如何也要笑出一朵花来!”

  舅老头从墙上取下草帽,下了楼,进了正房,到了前堂。瘦精精的妹妹在案板上忙着包包子,见舅老头来了,丢下活,说:“三哥,小麦就是灰土重了,也要驮回来。端阳节快到了,不能择谷选米的呀。”舅老头说:“晓得了。菊枝也是蛮过细的人。”妹妹问:“衣料带没带在身上呀?”舅老头拍拍腰带:“在这里。”妹妹想了想,又说:“你跟菊枝姐说,今年端阳节,我们要接她到何家口来看龙船的。”舅老头说:“去年接她不动脚,今年晓得像么样呢?”妹妹说:“你就说我‘下坠子’请她,看她来不来!”舅老头边走边说:“好好!我们小妹子的面子大些!”妹妹又大声提醒:“哎,三哥!今日是你的生日,你要早去早回,莫忘记了跟陈瞎子比古话呀!”舅老头连连点头:“晓得的晓得的!”

  大门口,胖乎乎的妹夫在忙着擀油条,小擀面棍在案板上敲,哒——哒哒!妹夫见了舅老头,用下巴指了指案板边上用湖草系好了的干荷叶包:“三哥,把那也提倒。”舅老头晓得里面包的是油条鸡冠饺,假意推辞:“这又不是刘家场的缺货!”妹夫嗬嗬一笑:“刘家场有是有,哪里比得过何家口的香咧!”过早的有个男人说:“提倒,提倒,人家吃了只怕连裤子都脱不赢罗!”过早的人都笑。舅老头笑着对那个人说了句“连过早都塞不住你那臭鸡巴嘴”,提起沉甸甸的荷叶包,走了。

  街上赶场的人来来去去,脚在街心青石板上摩擦出各种声音。有的在相互打招呼。有的声音很大,好像在跟聋子谈家常。有人咳嗽,喉咙里咔、咔、咔,咔过了,一大口痰叭的一声吐在街上。一担鱼挑过来了,竹扁担咯吱咯吱地叫,挑者嘴里不住地念:“得罪,借光!得罪,借光!”大家赶快自觉让路,跟避让县太爷的八抬大轿差不多。渔行三爹在西街那一头喊:“周记的呀——黑鱼两斤六两——记帐呃——”声音清亮,圆润,高亢,悠长。店铺老板有的在卸门板,有的站在门口向赶场的人点头,微笑,说“你早”。一个拖着一条长辫子、身穿洋红大布褂子的小姑娘,提着一篮栀子花,一边走,一边尖着声气喊:“栀——子花也——”

  街上飘散着油炸早点的清香、栀子花的芳香、鱼腥气和人身上的气味,还有一点从西流河里弥漫上来的水腥气。又红又大的太阳,从东边柳树林子里升上来,把她的光芒照向街道。街上的一切,人,物,声音,气味,都被这光芒统一起来了。身材高大的舅老头,今天走路格外张扬,两条长胳膊像划龙船的两把桡子在划动。他步子大,身子灵活扭动,简直像一条大鱼,穿行在街道上。街上好多人和他打招呼,有人说要看他今日晚上同陈瞎子的好戏,有人问他打扮得像新郎倌,是不是又去刘家场会菊枝?舅老头心里很滋润,街上的一切,他都觉得亲切,有趣,爽心,连店铺的招牌,都好像比平时要亮堂一些,威风一些。

  舅老头快要到大桥码头,发现陈瞎子跟驴子站在一起。陈瞎子左眼是“暴眼花”,眼珠全是白的。他看什么,头总是有点向左偏,跟鸡观察事物一样。他偏着头看舅老头来了,只是微笑,不说话。舅老头放慢了步子,也微笑,也不说话。等到两人站在了一起,舅老头意味深长地问:“庚兄!你今日没有睡早床咧?”

  陈瞎子说:“呃。早晨打开门,看见驴子往西街走,晓得你又要去刘家场了。我跟着过来,送你的行咧。”

  舅老头诡秘地一笑:“怕是泡子‘酝’足了,喜得睡不着,等不得天亮吧?”

  陈瞎子歪着头很神气地盯住舅老头的眼睛。他的右眼迎着晨光,黑亮黑亮的,他按住舅老头的肩膀,很得意:“庚兄!你看呢?一年一度,难逢难遇,哪有不快活的道理咧?”陈瞎子笑了笑,又说,“我晓得,你去年吃了哑巴亏,今年肯定要皮影子作揖——下独(毒)手的!”

  舅老头扬起头,闭了闭眼睛,扳起指头算了算:“看哪,不算今年这一场,我们比了七场:我赢了四场,你赢了三场。”舅老头若有所悟,低下头对着陈瞎子,“哎呀,算起来,今年又该你赢咧!”

  陈瞎子偏着头笑了,说:“你舅老头也不是一只骟八哥,不晓得准不准我赢哩。”

  舅老头摇着身子,底气十足地说:“所以咧,你的海口也不要夸早了!”

  陈瞎子晓得舅老头话中有话,仍然胸有成竹:“哎,我说话算话!今年我比不过你,我输夹倍!我把县城花鼓戏班子恭恭敬敬接得来,在集贤楼连唱两日两夜!”

  舅老头说:“好!爽快!算何家口人有福气,得了我们一对活宝!——我吃了中饭就打转,你等我!你等我回来!”说完拍了拍驴子的脸,驴子跟着舅老头上了大桥。

  陈瞎子扬起胳膊大声说:“我等你!就怕菊枝那个小婆娘把你关到房里了哦——”

  舅老头回过头得意地大声应答:“有——偏——你哟——”

  两人高兴得哈哈大笑。

  2

  舅老头是十年前陪他妹妹“嫁”到何家口来的。

  那天进了亲,送亲的人马喝完了酒,当天坐船回去了——起了坡,还要走二十多里路才能到家。舅老头没赶上船,无奈何把自己留下来,在妹夫家后院同驴子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妹妹准备和妹夫给二老和亲戚敬茶,突然发现舅老头披着晨光在打扫后院,大吃一惊。妹妹轻轻“啊”了一声,匆匆跑到舅老头身边问:“三哥!你昨天没回去呀?”

  舅老头停下活笑笑:“舍不得你咧。”

  “你在哪里过的夜呀?”

  “在这院子里。”舅老头嘴巴挑了挑。

  妹妹环视后院,看到驴棚是唯一的栖身之所,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三哥!你!”

  舅老头瞥了一眼堂屋里穿来穿去的客人,连忙抹掉妹妹的泪水,轻声说:“莫!——昨日进亲,我看见一个坏了一只眼睛的伙计,对你说的话伤德,欺负我们山里头人,想找个机会教训他几句。机会没找到,船耽搁了。”

  妹妹埋怨舅老头:“那——你也该跟我说一声呀!”

  “好日好时,说了你操心!”

  “今天还去找人家呀?”

  “过了一夜,气散了。”

  妹妹想了想:“那,你干脆玩一天,明日我们一起回去?”

  舅老头笑了:“好!”

  第二天妹妹回门,舅老头没有同妹妹妹夫回家。他又在何家口玩了一天,同“坏了一只眼睛的伙计”好上了。那个人姓陈,是福兴榨坊的管账先生,别人喊他“陈瞎子”。他与舅老头都属猴,同在四月二十九日生。两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结成了庚兄。

  陈瞎子要舅老头再玩几天。

  又玩了几天,舅老头还是没有走的意思。他私下里对妹妹说:何家口比山里头活泛多了,只要人勤快,随便找点事做,就可以过日子。交通方便,走水路到汉口,两天一夜就能够打回转。何家口的人心肠好,不算计人,说话有趣。狗也和善,大方,不咬生人。

  妹妹见舅老头说何家口一百个好,听出了他想留在何家口的意思,很为难:“嗯——我晓得我三哥的意思了。只是妹妹才嫁过来,不知妹夫心性,不好意思跟他打商量呀。”

  舅老头说:“我好脚好手,又不是负担。你们铺子不缺人手,我到福兴榨坊去。陈瞎子就是要留我到他们榨坊里赶脚。”

  其实,妹夫已经看出了舅老头的心思。他对舅老头说:“三哥,你要不嫌弃,我们就把磨坊交给你管。”

  舅老头留下来了。妹夫辈分高,何家口就多了一个“舅爹”了。有的人不想叫舅爹,偏要带点戏谑叫“舅老头”。舅老头觉得无所谓,两个名字都答应。过了些时,街坊叫顺了口,都叫“舅老头”。舅老头就舅老头,也认了。

  舅老头那一年十九岁。十九岁的舅老头从山里头到了平原,有事做,有靠山,新鲜,踏实,自在。长年帮妹夫打箩柜、压面条的金山,比舅老头大十来岁,背有点驼,有口无心,爱说笑话。他对舅老头说:“常言说得好,‘除了劈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你这一来,我又多了个管头咧。”舅老头忙说:“进磨房你为先我为后,我还要拜你为师,哪是你的管头咧?磨房的主,是驴子,驴子不拉磨,磨就不转了。”

  妹夫妹妹住楼上北房,开窗面街。舅老头住楼上南房。两房之间隔着一道何家口人叫做“鼓皮”的杉木隔板。舅老头推开南窗,低头一看是磨坊,可以看到拉大磨的驴子。抬头往前看,是清悠悠的西流河。侧身往东望去,是西流河两岸浓浓密密的柳树林子。西流河稍微向南拐了一个弯,不见了。再往远望,就是蓝盈盈的天空,就是悠然自得的云了。舅老头望着望着,有时忽然会产生一丝惆怅。是思乡,还是思亲?是觉得心灵空空落落无依托,还是觉得寄人篱下终归不能长久?有时的惆怅他说得清楚,有时的惆怅他说不明白。

  舅老头管收买小麦,管批发面条、卖麸子。还放驴子。放驴子本来是金山的事,舅老头说他们山里头驴子多,驴子的面相大同小异,跟驴子在一起,他人就好像还在山里头。放驴子的事就让给他吧。舅老头一有空就喜欢跟驴子耳鬓厮磨,心里的事,也对着驴子自言自语。日子长了,驴子也好像心领神会了。舅老头最悠闲的时候是放驴子。他把驴子带到野外,随便挑一块长满青草的地方,把长长的缰绳一端系在手腕上,让驴子吃自己的草。他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顶麦草帽子盖住脸,打呼噜。驴子吃遍了地面的草,就走到他身边,用鼻子拱拱他的脸,意思是要他换一块地方。他迷迷糊糊换了一块地方,还是照样打呼噜。

  舅老头喜欢跟陈瞎子打嘴官司,见了面就要想心思互相挖苦、奚落,有时也开开心心说些笑话。过了两年,两人心血来潮,订了一个约定:每年到了生日这一天黄昏,轮流做东在大桥巷子摆一桌酒,请几个街坊作证,他俩在酒席上各编一个古话骂对方。要骂得新,骂得巧,要让对方哭笑不得,要让街坊笑破肚皮。笑完了,街坊评判高低。有时并不用街坊评,而由自己向对方主动抱拳:“不容易不容易!还是你比我高一篾片!”输了的一方,自己掏腰包接县城的花鼓戏班子,在集贤楼唱一天一夜戏。两个人的口才、机巧、诙谐,在何家口称得上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关键是幽默风趣的街坊,口味一年比一年刁。交手一年一度,他俩不是输不起钱财,而是输不起脸面。

  舅老头成天像个欢喜砣,无忧无虑,街坊邻舍都喜欢和他说笑话。喜欢看他走路大步流星,屁股一扭一扭的样子,实质上还是把他当外乡人,当山蛮佬。有时候,会把作为土生土长何家口人的那种优越感,有意无意地在舅老头面前流露出来。舅老头心明如镜,哪里看不出来呢?装苕呢。他年纪一年大一年,妹妹要请媒人牵线给他找对象,他总是推辞。女人们对他说荤话,挑逗他,他也装苕,好像混沌未开。有人以为他“不醒事”,还没有“动婚姻”。

  有一次,豆腐铺秋姑婶娘对陈瞎子说:“陈瞎子,你与舅老头是割头换颈的庚兄,你有妻子儿女,他还是个寡汉条。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跟他关个心咧!”

  陈瞎子神秘地对秋姑婶娘说:“咳!我比你还着急些!只怪他的本钱还没有长成器。金山跟我说:‘舅老头的雀雀硬起来,还没有一根管子糖粗咧!’”

  秋姑婶娘不相信:“没得这事吧?我看他人长得骚长武大咧!”

  陈瞎子皱起眉头,说:“你只看到了他的块头哦!不信要他到你房里去,叫他跟你裁缝打架——试一烙铁!”

  秋姑婶娘恍然大悟,陈瞎子是在耍弄她! 她动手打陈瞎子的屁股,陈瞎子避开了。秋姑婶娘笑着跳起脚来骂陈瞎子:“你个瞎杂种儿子也!你来生想不想留一只好眼睛的哟!”

  陈瞎子要秋姑婶娘坐下来,对她说:“说规矩话,舅老头这个人哪,总像是没有开窍。跟他谈亲事,他总是往后推。年纪轻轻的,瞌睡睡得饱。”

  秋姑婶娘想了想:“哎,我们想个法子,要他跑一回马,动他的春心。”

  陈瞎子问:“么法子呢?”

  秋姑婶娘告诉陈瞎子:趁舅老头睡觉时,在他的两个脚板心各贴一块瓜皮,再对着他的脚板扇风。扇,扇,扇,他就跑马了。“这个法子灵得很咧!”秋姑婶娘信心十足。

  有一天,陈瞎子跟着舅老头去放驴子,趁舅老头仰面朝天打呼噜时,按秋姑婶娘的办法,舅老头真的跑马了。舅老头梦见的是一个眉心有黑痣的女人,同他做了露水夫妻。以后,他害相思病了,就四处寻找眉心有黑痣的女人。找了好长时间,找到了菊枝。菊枝的眉心有颗黑痣,只是有点偏左。在刘家场开杂粮行,丈夫死了,是为救一个落水老人淹死的。有个快两岁的儿子。舅老头经常往刘家场跑。开始菊枝有些碍三碍四,刘家场的人也认为把河里的鱼放到港里去了,不服气。舅老头人缘好,走了一段时间,街坊包容了他,菊枝也喜欢他,两个人就像是夫妻俩了。一桩,就是不让舅老头在家里过夜。

  过了大桥,驴子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它晓得,每回去刘家场,菊枝都要为它备足中饭。舅老头跟菊枝说话,吃饭,它就在菊枝家后门口吃堆在那里的青草。秋冬两季没有青草,菊枝也要谋来一堆绊根草,让它嘎嘣嘎嘣吃个饱。

  舅老头的心情,像这平原初夏早晨的天空,清新,辽阔,美好。夏收开始了,麦子、油菜有的割了,有的还没有黄好。路边几块地里,有几个男人一边割麦子,一边高声大嗓讨论端阳节划龙船的事。舅老头想:祖先真会安排,一年的节气猫猫赶老鼠,一个接一个。年还没有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西流河里放花灯。三月清明节祭祖扫墓,天道不冷不热,男人穿得整整齐齐,女人孩子穿得花花东东,到坟地去等于是走人家哟。五月端阳节划龙船。何家口兴过小端阳、大端阳,从初五划到十五,热闹十天。七月十五中元节,花鼓戏里董永唱:“七月十五是中元哪,家家户户祭祖先哪。我一双爹娘死得惨哪,不知在黄泉安不安哪?”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家团圆吃月饼赏月。九月九重阳节。腊月一到,大人开始忙年了,娃们开始盼年了。一年过了,又是一年。舅老头低头对驴子说:“光阴过得真快呀,伙计!”驴子没有听懂舅老头的感叹,自顾自往前赶路,不理舅老头。

  3

  到曾家嘴的时候,日头升得老高了。静静的江汉平原上的小村子,人烟靠着一口湖。房子掩映在树里头。远看一团绿云,进去了才发现三环九转,曲径通幽。住房不太讲究规矩,各家看各家的风水。人们行动沉稳,冷水锅里坐得几百年。说话,走路,下田,晚归,都慢。只有吵架,骂街,才变换了节奏。到处都有猪屎。狗都认识舅老头和驴,不咬他们。鸡三五知己聚在一起,似在回首往事,又似在袖手旁观人间是非。一只鸡公郑重地拍几拍翅膀,昂首引吭高歌,村子里的鸡公们接二连三唱起来,顿时一片生机。鸡母们司空见惯,不动声色。

  舅老头从何家口的喧闹走进曾家嘴的清静,觉得换了境界,变了心情。每次路过这里,他都要品尝品尝这说不出的好滋味。他觉得,只有曾家嘴,才跟他们山里头不相上下。

  村子西南住着颜保清,一个业余皮影艺人,唱旦角。划龙船时,也能甩起花腔叫号子。其实,人长得很粗大,比舅老头横实得多。他重义气,连裤子都可以脱给朋友穿。他是菊枝嫡亲的姨表兄。舅老头认识他比认识菊枝早得多。颜保清到何家口唱皮影子,舅老头接他喝茶饮酒是常事。舅老头到曾家嘴,颜保清自然就把舅老头当稀客了。有时不喝酒,见个面,说几句话,也是个快活。多了菊枝这层关系,两人往来更多了。舅老头到颜保清家,颜保清堂客说他到湖对岸访友去了,今日肯定回家吃中饭。舅老头说:“我去菊枝那里驮小麦,转来跟保清哥有话说。叫他无论如何在家里等我!”

  “么话这神秘,跟我说不行哪?”

  舅老头笑着说:“我们男人的私房话,你听不得的。”

  颜保清堂客横了舅老头一眼:“好好好,我叫保清哥决定等你就是了!”

  舅老头确实有事跟颜保清说。颜保清的两个相好是不同地方的人,前天都到了何家口,住在万隆饭馆,争着请颜保清端阳节到她们那里去叫龙船号子,就是要舅老头传话。“你跟他说清白,”两个女人都对舅老头恶狠狠地发话,“他这回不买我的面子,从今以后,跟他一刀两断!”舅老头晓得,颜保清肯定会左右为难。有个么好办法才能两全其美呢?可再难,无论如何也要把个话他舅老头带到何家口去咧。受人之托须忠乎其人之事。至于听信以后,两个女人会怎么闹得死人翻船,会怎么把颜保清骂得狗血喷头,不关他舅老头屁事了。舅老头晓得,两个女人之中,有一个是颜保清今年元宵节刚刚好上的,颜保清疼爱得要命。可再疼爱,量颜保清也不敢公开厚一个薄一个。还有,从良心上来说,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堂客呢?“何必这样为人,自己跟自己找难文章做哦!”舅老头心里埋怨颜保清。

  走出曾家嘴,还有七八里路就到刘家场了。走出清凉幽静的村子,就感到了燥热。但与此同时,却来了一阵小风,把湖里荷叶荷花的清香给送过来了。舅老头回头望了一眼村子,心里说:“真是块好地方!”

  曾家嘴到刘家场这段路比较宽,牛在上面走的少,比较平坦。这段路舅老头一晃走了大几年了。这段路也跟一个人差不多,开始很生疏,越走越亲,慢慢成了朋友。开始觉得曾家嘴到刘家场好远,总是难以望到,现在好像眨眼间就到了。往往,舅老头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跟菊枝说的话语,嗬,热热闹闹的刘家场到眼前了!今天,舅老头的心情更不一样,菊枝是带信召他来的,两年来还是第一次。昨日夜晚,舅老头直到半夜还睡不着,他打尽了各种美妙算盘,飘飘欲仙。他不由得记起了陈瞎子扇他脚板心的那种快感,他不由得记起了有一次,看到菊枝心窝下面的一块白肚皮时的情景。菊枝上衣都是大襟的,去年夏天,不知为什么,那天穿了件对襟内褂。舅老头说了个笑话,菊枝笑得一弯腰,露出了一块肚皮。哎呀,真白!舅老头的下身一下子冲动起来了,把裤子顶得老高。羞得他连忙弯下腰,坐下了。幸好,菊枝没有发觉。

  说实话,菊枝虽然没有明确向舅老头表明自己的态度,但舅老头心知肚明,菊枝的心是交给舅老头了。行里的生意情况,儿子的调皮,家里的琐事,街坊对舅老头的评议,开心的事,烦恼,委屈,伤心……这一切,菊枝都要细细诉说。有时,连“好事”来得不正常这种纯属女人隐私的事情,也说给舅老头听。听到这类话,舅老头不光不会起邪念,而且,一种男人的使命感会油然而生。菊枝说话时,一双黑亮的眼睛就看着舅老头的眼睛,清澈,明净。菊枝说高兴了,就无拘无束地笑,两个奶子一颤一颤的。伤心了,眼泪就含在眼眶里。眼泪多得眼眶装不下了,才牵起衣裳角擦一下。有几回,两人在光线并不明亮的房里,坐在床上说话,身子靠得很近,菊枝好像还有一点微微向舅老头倾斜。菊枝的肌肤和头发的香气,说话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地激励和鼓舞舅老头伸出自己的长胳膊,抱一抱菊枝,或者把手挪到菊枝的膝盖上。舅老头始终没有勇气这样做。过后,舅老头甚至觉得菊枝挑这样的环境,这样亲近地跟他说话,就是一种以身相许的表态,只怪自己优柔寡断,坐失良机,辜负了菊枝的良苦用心。走在回家路上,舅老头有时会后悔得跌脚、叹气,而等到下次与菊枝见面,却又是重蹈覆辙。陈瞎子总是埋怨舅老头没有胆子把生米煮成熟饭,不中用!“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呀,”陈瞎子语重心长地对舅老头说,“天底下的女人,不会自己解裤带,你要动手啊。你一动手,她就成了软柿子,随你捏咧!”其实,舅老头还有点顾虑菊枝的儿子。不要以为小家伙年纪只有三四岁,他警惕性却好像高得很。舅老头买东西他吃,领他玩,他拉着舅老头的手,或者坐在舅老头的肩膀上,“叔子叔子”叫得甜津了,可只要舅老头对菊枝有半点亲热的表示,比如捏一下菊枝浑圆的肩膀,摸一下菊枝白白的手指头,比如把一朵栀子花或者两朵野玫瑰别在菊枝发髻上,他就会马上变了脸色,皱起眉头,后退两步,心怀敌意,瞪着眼睛看舅老头。有时,舅老头有意识想靠近菊枝坐着说话,位置还没有挪好,他就连忙拖过小板凳,卡在他们中间坐起来。舅老头和菊枝有时因此无可奈何地相对而笑。菊枝呢,有时也好像是把儿子当救兵解围。一天中午,舅老头多喝了两盅酒,红着脸喘着粗气,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菊枝,一面把钱儿子,支他去买糖吃,一面扯谎说自己醉了,要菊枝扶他到床上休息。菊枝连忙叫住要出门的儿子,说自己一个人扶不住,叫儿子帮忙。娘俩把舅老头扶到床上,舅老头哭笑不得,他本来就没有醉,哪是需要睡觉呢?舅老头每回到刘家场之前,心情总是很矛盾的:既喜欢儿子在家,他在家里多个由头说话,气氛活跃,舅老头同菊枝的活动也多了一个幌子,心理上踏实。又不喜欢儿子在家,他不在家,舅老头或许能够真的放大胆子,同菊枝生米煮成熟饭哩!

  4

  江汉平原上河多。刘家场沿着另一条河,不过规模比何家口大得多,街道要宽得多,而且还分河街、老街、偏街。偏街最热闹,茶馆,酒肆,客栈,戏楼,卖狗皮膏药的,卖糖人的,卖沙湖盐蛋的,应有尽有。河街多是作坊和手艺人家,槽坊,榨坊,篾匠铺,箍匠铺,木匠铺,棺材铺,纸马店,芦席店,等等。老街主要集中了做生意的铺面,百货,匹头,杂货,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渔行菜市。

  菊枝的如意杂粮行在老街。舅老头到了门口,发现门市收了,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摆设。舅老头还在思量,驴子却喜冲冲进门往后头去了。

  舅老头迟疑了一下,进了门。他高大的身影,使如意杂粮行生动起来。

  菊枝微笑着带了一点惊异地迎向一身新装的舅老头。

  菊枝今天也是一身新装。她上穿桃红府绸褂子,下穿油绿府绸裤子。这套衣裳是她八年前的嫁衣。婚后舍不得经常穿,丈夫死后就只好深深地锁在箱子里头。今天穿在身上,略微有一点紧,两个奶子的轮廓比平常分明得多。奶头也有点清晰地显露出来。她的脸上搽了淡淡的胭脂,使她的两鬓和前额显得更加白皙粉嫩,而眉心偏左那颗黑痣,则更加分明了。她的姿色并不出众,生意场上也谈不上干练精明。她同她死去的丈夫一样,是那种集镇上很平常的诚实守信的小生意人。她只想凭借这个门面养活她和儿子,还能够慢慢留一点积蓄,日后为儿子收亲完娶。有人劝她请个帮手或者招公抚子,她曾经犹豫过,但主要还是因为与舅老头结识以后,她吃了定心丸。她同舅老头像亲戚,像兄妹,像夫妻,可就是没有哪个有勇气开口确定到底属于哪种关系。今天她要与舅老头当面锣对面鼓地正式决定他们的终身大事。她为这次谈话酝酿了好长时间。本来,她长期以女人特有的细心,了解了舅老头的秉性,也喜欢他,觉得他适合做她的“挨靠”,但毕竟没有挑明,没有弄清楚舅老头是想她到何家口去,还是自己到刘家场来。还有人劝她请个媒人,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她有十足的把握,单枪匹马同舅老头把一切事情谈圆满。

  菊枝轻声对舅老头说:“你来了。”

  舅老头把荷叶包放在桌子上,没有回答菊枝。他用目光在满屋寻找儿子。

  菊枝说:“我昨日把他送到家家屋里玩去了。”

  舅老头一指荷叶包说:“我跟他带了油条鸡冠饺!”

  菊枝说:“我也一样喜欢吃咧。——你坐,我到厨屋里去端东西!”

  舅老头习惯地把草帽挂在墙上,在八仙桌旁的长板凳上坐下来。菊枝用茶盘端上来清香的粽子、肉包子、盐蛋和两碗洑子酒,麻利地在桌上摆好,又回厨房端上来一大碗鸡蛋汤。菊枝转身上前关上了大门。她到舅老头对面的长板凳上坐下,对着满桌食物说:“今日我们关了大门,提前过个端阳节哟!”

  舅老头随口答应:“好好!”

  关上了大门,堂屋里一下暗了许多,好在快近正午的阳光从屋顶亮瓦斜射下来,倒给八仙桌旁对坐的两人和桌上的吃食平添了几分情趣。菊枝油光发亮的头发和圆圆的发髻,看上去格外迷人。她的脸显得更加丰润,而肩膀,也更加浑圆了。

  舅老头看着菊枝,情不自禁地说:“你今天像个新姑娘,生的都啃得几口!”

  菊枝有点得意:“你咧?”

  舅老头说:“我像个大苕咧。”

  菊枝笑着说:“我说你像个新郎倌!”

  舅老头呼的一下站起来说:“那我们蛮好拜堂成亲……”突然发现自己给菊枝的礼物还在腰带里边。他连忙解开腰带,拿出那块水红绣花缎子衣料递给菊枝,“这是我托人从无锡扯回来的!”

  菊枝站起身接过衣料仔细翻看,高兴地说:“哎呀,这是真正的下江货咧!”说完把衣料放到中堂下面的香几上,又回到桌旁坐下。

  菊枝说:“今日要你过来呀,提前过端阳节是小,确实是有大事和你商量。顺便我还要问你,你今年的古话编的像么样,比不比得过陈瞎子。再要是像去年输了,我们脸上也无光咧。”

  舅老头就怕别人提起他去年的败仗。其实,去年陈瞎子那个古话编得并不是十分高妙。大意是这样的:

  某朝有一个老头送儿子进京赶考。他们是山里头人,怕水。在过桥的时候,两人一看见河里清亮的水,腿子就发抖,就不敢睁眼睛。儿子紧紧拉着老头的衣带,害怕得不敢喘气。后来就在桥上爬。爬,爬,爬到桥中间,咕咚!两个人还是一起掉到河里去了。恰好张三李四在河下打网,把两个人都救起来了。不久,儿子考中了状元,带了一百两纹银来酬谢张三李四的救命之恩。不过纹银要三七分:救状元的得七十两,救老头的只得三十两。当时情急救人,张三李四没有在意哪个救了哪个。而临到分赏银,却见利忘义,争执不下,都血口保证“老子救的是状元”。后来闹得发誓赌咒,两个人都跳起来骂。

  张三骂:“老子明明救的是状元呗!救(舅)老头是牛鸡巴日的!”

  李四骂:“老子救的才真是状元!你通那个救(舅)老头的祖宗八百代——”

  舅老头忘不了陈瞎子讲述时的那股得意劲:偏着个脑壳,煞有介事,添枝加叶,拐弯抹角,慢声细气。最要命的是结尾爆出的那两句脆亮的骂,听者爆出的那春雷般开心的笑声。一年来,害得舅老头在街坊面前丢尽了脸面,抬不起头来。他跟街坊开玩笑,绕弯子奚落人家,人家往往会来一句:“哎,你再搞再搞,小心我‘进京赶考’的!”或者说:“舅老头舅老头,我问你哟,你说那个状元伤不伤德呢?一百两纹银搞个么三七开。要是对分,张三李四就不会扯那个横皮了咧!”

  这个话柄太叫他哭笑不得了。

  菊枝说:“你今年的古话像么样,先讲的我听一听。”

  舅老头笑着说:“不瞒你说,我今年无论如何是赢家!陈瞎子夸海口,他今年输了输夹倍,接两天两夜的戏。哼,这回呀,算他见到鬼了!”

  菊枝说:“你这大的把握,我还是不放心。你先讲的我听一下。”

  “你的意思无论如何要我先演一遍?”

  “呃。”

  舅老头刚想开口,又停住了,难为情地笑了笑:“嘿,我是骂他一只眼睛的。想起来,我就要笑,做梦都笑醒了好几回咧。反正呢,比他去年骂我的那个古话,无论如何是地面滚到芦席上——高一篾片!”

  菊枝有点吃惊:“啊?比他去年骂你还要骂得狠些呀?”

  “还有趣些,还好笑些!”

  “你莫伤德咧!”

  “伤皮不伤骨哩,哪里会伤德咧?不然的话,得罪了庚兄,下作了自己,也对不住街坊咧。”

  “我还是要你先讲,还是要你先讲!”

  “不能讲。”

  “哦,你把我当外人哪?我是为你好!”

  “跟你说,金山也怕我今年又输了,这些日子恨不得喊我喊爹爹,要我讲得他听。我说你杀我一刀也不会先讲的。他问:‘为么事咧?’我说:‘我跟陈瞎子定的规矩。’他说:‘好,你不跟我讲,我相信。你要是不跟你的菊枝讲,你抠我一只眼睛!’我对他拍胸:‘我跟她讲了不是人养的!’”

  菊枝笑了:“哦,要守信用。讲不得讲不得!——哎,我跟你说哟,我端阳节想到何家口看龙船咧。”

  舅老头说:“还蛮巧咧,今日早晨,妹妹再三要我先安个信,端阳节无论如何把你接到何家口看龙船的!”

  菊枝说:“感激她!——哎,这几天有人过来,就带个口信我,准我晓得你是输了还是赢了,免得我操心!”

  舅老头说:“我跟你说,我今日要是输了,我明日起早床就跑到你这里喝一餐闷酒。我明日早晨不来,就是赢了。你咧,就打算安安心心带了儿子,到何家口过端阳节,看龙船!”

  菊枝说:“我还是不安心!不晓得你编的个么古话,到底伤不伤人家的骨头。”

  舅老头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何家口的人,把变着花样对着骂当过年罗。我会讲得你听的,过端阳节我不是要来接你的么?”

  菊枝说:“当然要接罗。你不来接,我晓得你舅老头的门朝哪开,树朝哪栽呀?——来,我们莫光顾说话,吃哟!”说着解开了两个粽子,剥了两个盐蛋,“今日你要赶路,就喝洑子酒!”

  舅老头说:“我还是想喝两杯老酒。”

  菊枝说:“好好,少喝一点。我今日也开荤陪你喝两口!”

  菊枝到厨屋拿了一苏壶酒和两个蓝花酒杯,给舅老头满上一杯,给自己的杯子里斟了一小半。舅老头夺过苏壶说:“我还跟你添一点!”菊枝的杯子里成了大半杯。舅老头在夺酒壶的时候,借机会有意用他的大手捏了一下菊枝白嫩的手指头,两个人的心里都一热,两双眼睛会心地交流了一下。

  菊枝的脸红了,连忙举杯:“我敬你!”舅老头咕的一口干了一杯。

  菊枝抿了一口,呛了一下,说:“哎呀,好辣呀!”

  舅老头说:“快,喝一口洑子酒压一下!”

  菊枝喝了一大口洑子酒,接着跟舅老头斟了一杯酒,说:“你喝得太快了!这一杯陪我慢点喝!”

  两人你敬过来我敬过去,边吃边喝,心里光趟得像摸了猪油。

  ——待续——

  作者简介

  何正早,笔名正早。1942年2月出生于湖北省仙桃市,现居武汉。武汉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经济开发区(汉南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发表小说散文及文学评论40余万字,有小说获地方文学奖。曾创办文学期刊《汉之南》并担任主编。现潜心写作,兼习篆刻书法。

  本期策划︱傅祥友

  本期责编︱李慧改

  本期插图︱网 络

编辑: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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