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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文学】 听涛观海︱冯自明小说:欲晓(下)

2018-12-10 14:51:19  来源:东风文学

  

  

  欲 晓(下)

  作者︱冯自明

  下视不知几千仞,欲晓不晓天鸡声。

            ——[唐]施肩吾《宿四明山》

  4

  低沉的嗡鸣越来越响,仿佛有一群混沌的生物被困在体内,要从内部将他五脏六腑震裂,然后从他的后背钻出来;它们没有成功,又转攻他的后脑,最后达到一种相对平衡:它们出不去,但也不让他好过。一种持续的嗡嗡嘤嘤的声音,一片无边的黑暗。仿佛过了好多年,从那嗡嗡声中传出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死不得啊,死不得啊!来尔,来尔!”他渐渐感觉到那是言龙在叫他。见他慢慢睁开眼,言龙欣喜若狂:“快醒啊,别吓我了;醒了吗?”

  世界有了声音,有了亮光,一片通红的亮光,而且在这浓厚的红光之后,一切都很模糊。言龙面目不清地俯身在他上方,一会唤他,一会拍着他脑袋边的两块石头:“这是两块什么样的石头!什么样的石头啊!只差了那么一丁点!”

  地上布满乱石,唯有他摔下的这块狭长地方没有任何石头;最惊险的是他的头刚好卡在两块石头中间,每边空隙都不过两指宽;细细一看,其中一块石头平平展展,竟然刻着“花园民兵连 立”的字样——付雨来昏死在地上不知道,言龙却吓得半死,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抚摸那块神奇的石碑,一会拍打着地面的草皮。等到付雨来终于能够转动眼珠,他把他扶起来,靠着一道土坎坐下。

  “你看看来尔,你看看来尔!你好命大!我爹在保佑你呀!”言龙一边清理石碑上的青苔,一边拿眼瞟他,“你信吗?我正走到下面那蓬猫儿刺那里,看到好好的,避开了,奇怪啊,还是弹出一枝猫儿刺,在我脸上扎了一道细血口子。我说怎么呢?无缘无故?不是啊,人,是真有感应,不信不行!果不其然,就听到嗵的一声,什么东西砸下来——地都一震!我抬头一看,明明刚才还望见你在树杪上——我正在下面不远,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你?什么动静都没有!你说我:吓不吓死!你看看我爹立的这个石碑!”

  付雨来不回应。他多么害怕付雨来就此一下子昏死过去,或者摔成重残疾,那他也跟着完了!——想起付雨来那茫茫然的眼神,说他爹立石碑等于白说,于是改话题,说他的丈母娘。农村人不说未婚妻对自己怎么好,却说丈母娘对自己多么疼!那丈母娘自然也是很疼言龙的了。付雨来一直两眼茫茫然看着某个地方,直到言龙说,丈母娘给他带上了蒿子粑,付雨来才开腔:

  “我没有摔死吗?”

  “你总算说了句话!”言龙竟自哭了出来,抽噎几下。

  “我回不去了。”

  “瞎说,不要紧的。一点问题都没有。”言龙赶紧给他打气,“你坐好,来,蒿子粑!”言龙硬逼着他再吃了半边蒿子粑,确保他性命无虞;摸他的后脑勺;掀开衬衣检视他的后背。“你没问题,但是不能挑柴。我舍命多挑一点,快到家了,分一半给你。行不行?”

  付雨来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又陷入了不说话的状态。言龙更加害怕起来。他突然灵机一动,摸出烟来:

  “抽烟,抽烟!”

  付雨来居然毫不抗拒,接过香烟抽起来。抽完一口,呛了一下,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秽物,大半都是血和痰。仿佛触动了脓头,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身体抽搐得像一团洗碗的破布。吐完几口血和痰,后面就是半消化的食物了。伴随着每一下呕吐,都有一声撼天动地的低吼,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那样深切,那样哀痛,没完没了,仿佛要吐光以他少年的人生还无法容纳的痛苦和哀愁。终于,漫长的呕吐渐渐微弱,最后一声低吼平息了,全部呕吐物四脚朝天地摊在干硬的土地上。只见付雨来慢慢抬起头来,轻轻说:

  “我好些了。”

  “我就说嘛。”言龙这才意识到夹烟的手一直在颤抖,烟也熄了。经过这一阵狂吐,付雨来的眼窝似乎凹陷下去,眼珠凝滞不动,言龙竟有几分害怕和他目光对接;转过头,狂乱的目光却又看到地上那滚热的一滩:吐这么多,会不会把性命、精气神都吐光了呢?言龙表面平静,肚子里却觉得气促、心慌。他稳了一下神,让手不再抖了,摸出打火机来重新点着一根烟。没想到付雨来主动找他要:

  “我也来一根。”

  那神情、语气都不容置疑。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吸了一支烟。这一次,付雨来居然吸得像模像样。他散漫地吐出一口沉浊的烟雾,说:“我要挑柴。”

  言龙大喜过望,赶紧捆好两担柴,一担大一担小。太阳已经偏西了,烟也抽完了,但是付雨来并没有立即起来的意思,烟头烧光了也不知道扔。言龙心里不踏实,小心翼翼回到他身边,拿掉他手里的烟头。

  “其实你不用挑,”他朝付雨来的瞳仁看去,那里仿佛有一个迷雾笼罩的深潭。“我到时候分你一半就是了。”

  付雨来摇头。

  “你再认真说句话我听听,来尔,别吓我。”

  付雨来偏过头来看他,但是眼神并没有真正落到他身上。

  “你就让我坐在这里吧,我不想走了。”

  “哎哟,瞎说,瞎说!”言龙又吓得抽泣了几声。

  “说真的。”付雨来看到红色浓雾之后一片模糊晃动的光斑,知道那就是言龙。“我可能不应该走。它们还没有走。”

  “谁?什么东西?”

  “这里,头里面好多小虫子一样的东西。”

  “哎哟,人不读书蠢过牛!”言龙故作轻松地调笑他,“这是略微有点轻微的脑震荡。脑震荡你晓得吗,就是脑浆被晃了一下,像那蒸蛋花。你要是蒸蛋花的时候偏要用筷子去戳它,它是不是有洞,有坑,有不平的?可是你略微等一下,它是不是还要恢复?你看蒸蛋花开头不都是筷子乱搅一气吗?可是最后出来,蛋花不都是一展平阳吗?”

  “到处都是红的。”

  “这也好理解!这个问题,”言龙又有一番似是而非的理论,“要从视网膜谈起……”

  付雨来打断他:

  “脑震荡变傻,是不是慢慢从变红开始?”

  “别瞎说,”言龙把两担柴都竖立起来,“你试试能不能挑。”

  坐了一会,付雨来感觉恢复了部分体力。虽然天地仍然是一片红色,但是景物渐渐清楚一些。他把那担小的柴担子挑上了肩膀。“要么不回去,要么回去。回去哪能只挑这么一点?”看不出来,这么一小捆柴竟然很有一些分量,不知道是柴本身有这么重,还是因为今天自己从树上摔下来才感觉这么重。“我加点吧?”

  “不加!”言龙斩钉截铁地说,“这么多能挑回去,我应该叫你一声爷!”

  这么一小捆柴会遭人耻笑的;可是他默默地接受了判决,默默地跟在言龙身后朝山下挑去。这担柴越来越重。刚走完一小段,他就已经支持不住,小腿最先开始打颤,很快向上蔓延;肩头火烧火燎,视力模糊,眼前的红光中夹进隐隐约约的金丝银丝。到了一小块平地,喉腔深处迸出一声沉浊痛苦的闷哼,他把柴捆杵到地上,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想起来了。

  言龙放下柴,走回来站在他面前,小心地提议:“减一半吧?”

  付雨来摇头:“要么不回去,要么挑回去——不想第一次出门剁柴就被人笑话。”

  “不减一半;那少减点?”

  “为什么减?”付雨来的话渐渐流畅起来,“我摔了,内脏可能摔坏了,大脑也可能摔坏了。这种情况下挑柴,雪上加霜。可是不挑回去,遭人耻笑!——这还不说。我爹眼里,我会变成真正的窝囊废。包括摔伤了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事怪你一半。去什么媳妇家!那又不是真正的媳妇,毛都没有一根。你要是在,我会上那棵树吗?我会跨那棵树吗?我不会掉下来!你丢开我,一个人做丑事去了。”

  言龙无言以对,豆大的汗珠从眉框上滚落下来。好半天才喃喃着:

  “来尔,回去我不会说的,你放心。你能挑多远挑多远,我来回地接你。你放心,今天非把柴挑回去不可。”

  “我要歇够了再走。”付雨来坐在地上不愿动弹。

  森林有种燠热的气息,枞树林更有一种浓郁的气味。新砍的枞树茬子冒出浆汁,节疤处漫出松香和油脂,从这些气味中涌起了熟悉的烦愁——他的脑子终于开始清醒了,那种嗡嗡声也渐渐减弱。“刚才好烦,不是想故意骂人。”他意识到刚才可能伤害了言龙,可是言龙毫不在意:“你想怎么骂我都行,只要不骂娘老子。”“我不想骂,我只想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不行了?为什么一直都是红的?”“你好蠢啊!这我真要说你了!”“这么红!”“这总有个过程!慢慢就会好的,你看那红色是越来越红,还是越来越淡?”他觉得言龙这话有道理,定睛朝阳光照射的远方看去,凝神分辨那红光的浓淡。远方的景物不再那么模糊了,渐渐能够分辨出红光背后景物的轮廓:高大的乔木拦截了大部分阳光,密林深处仿佛一潭深水。黄荆条子,栎树棵子,猫儿刺,都不慌不忙地吮吸着从树桠的缝隙间漏下的阳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山风和煦,草皮闪烁,那一个个晃动的光斑,是向阳地带的野花在风中轻轻地摇动,仿佛黄昏来临之前,它们也要打下瞌睡了。然而各种鸟雀、各种野蜂子却不断地惊扰它们。它们嗡地一声飞来,啄食一阵,然后嗡地一声飞走,被它们压弯的枝条突然弹起,几个花瓣被崩散了,在蓝天下扫出一道暗影——他相信真实的天还是蓝的!午后的太阳温和但是持久地晒着那些被他们蹭破的树皮、横遭砍伐的树杈子——那些伤口处冒出清亮的浆汁、粘稠的树脂,这些浆汁和树脂渐渐挥发到空气中,各种气息经春日的阳光混合、搅拌、熬煎,仿佛熬成了一大锅古怪好闻的果酱,不是用来吃的,专是用来闻的。他突然想到,这远离了人世的山岗,竟可以如此美好,刚才要是一下子过去了,不也挺好吗?不就免除了这般又苦又累的生活吗!看那雀儿,蜂子,从不受谁的气啊!要知道一回到人世,又有多少烦愁的事情在等着他。现在还加上自己落下个脑震荡!将来变成一个傻子,夹着一根竹棍到各个村子去流浪讨米——那又如何说呢?

  趁他伤心的片刻,言龙终于想出了一套最佳的挑柴方案:他挑起自己的柴担子走在前面,拉开一段距离后,放下自己的柴担子,空手回来接上付雨来的柴担子。付雨来空手随他走一阵;到了两担柴会合的地方,付雨来接过自己的柴担子,两担柴一起前行。这样走一段付雨来又会落后,不要紧,言龙再回转身来接他。

  两个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往返穿梭,终于下得山来。言龙累得像狗,头都低到胯下去了,一脸汗渍,斑驳陆离,活像是鬼画符。

  

  5

  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他们看到了渡槽,看到了卡子。

  小卖店敞开两扇灰白的木门,门旁边的遮阳棚下有几个人用扑克牌赌博,还有几个人围观。哑巴一个人坐在旁边呆望,看到他们过来,咿呀咿呀地叫了几下;放鸭的小孩回头朝他们瞄了瞄,快活地报告:“两担。”这才有一个寸头起身离开牌局,放鸭小孩跟在身后。等到两担柴走近了,寸头双手叉腰,踱到路中央:

  “莫走,莫走。”

  言龙看了他一眼,继续朝前挑。放鸭的小孩窜出几步,一把扯住柴担子,使劲往后一拽,言龙差点仰面倒跌一跤,只得把柴担子放下来。

  “扯什么扯?”言龙摆出气势汹汹的样子,“来尔,把柴放下来,歇歇气——有话不能说啊?”“柴不能走。”寸头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怎么不能走?”“不能走。”“哪个说的?”“不能走就是不能走。”“真的假的?”“不开玩笑,伙计!”“我挑都挑下来了。”言龙态度软下来,满脸亲热的假笑:“你说我怎么回去?”“人回去就是了,”寸头说,“柴,都在那里——”他指指小卖店端头的院子;从敞开的门口可以看到里面堆了小半院子的柴,都是缴下来的枞树桠。

  言龙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越发难看了:“您郎,都是一个地方的人,我们是花园的。”

  “不讲这个,”寸头还是指着院子,“柴都在那里。”

  “您郎一点人情面子不讲?”言龙说,“您郎高抬一下贵手,把我们放了算了,下回您郎走我们花园路过,大家也好碰面。”

  “不要说花园,”寸头很有耐性的样子,“就是我们西庙湾的也不能走,开会是这样定的。”

  “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言龙想起他的另一重身份,“我也算西庙湾的。陈团鱼是我岳父老子,我至少算得上半个西庙湾的吧?何必狠话!”

  “一直跟你好说,你当是狠话,”寸头说,“狠话是这样?”

  “陈团鱼是哪个的岳父老子?”小卖店的店主走出来。他是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副金鱼眼,头发很细心地三七开。虽然他肤色黝黑,但是细腻,不同于一般农村人的粗糙:他的黝黑是天生的,并不是太阳晒的,由此可以看出他是那种不需要下田干活的快活人。“陈团鱼是你岳父老子?”他打量言龙,“怎么没听说呢。”“他老人家就是我岳父老子。”言龙说。“陈团鱼的女儿说给你?他哪一个女儿?”金鱼眼要问清楚,“叫什么?”“凤娥。”“老二?”“就是凤娥。”“那应该是老二,”金鱼眼说,“今年过年怎么没有看到你来喝新女婿酒呢?”“开完年才说的亲,说好这个月十二来定亲。”言龙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无限哀恳地看着金鱼眼,“我本身又是花园的,一个地方的人,这点柴,何必呢?”

  金鱼眼看了看寸头,摇摇头:“你不知道,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大队开了会:马上分山到户,任何人都不能挑柴下去。这不像以往;以往是公家的。”

  “就是曾书记他亲爹来了都不能放行,”寸头说,“曾书记亲自说的——莫怪我。”

  “确实是的,”金鱼眼证实,“你莫怪他。”

  “哪个曾书记?”

  “哪个曾书记?你说哪个曾书记?有几个曾书记?”寸头不耐烦了,“总之不能走。柴都在那里,你看到的。”

  “你晓得他是谁?”言龙指指付雨来。

  “我不晓得,我也不想晓得。”

  “他是我们花园老书记,付国生的儿。”

  “老付书记我晓得,”金鱼眼说,“他有个儿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那是他哥。”言龙说,“他哥跟我同一个塆,同一个班。我说您郎,”他转向寸头,“说不定跟他哥,跟我,大家都同过学的呢。”

  “他直接当兵去了,中学都没有读,”金鱼眼打消了他的幻想;不知道是看在陈团鱼的面子上,还是看在付国生书记的面子上,他把言龙拉到小卖店门槛边开导他,“现在卡紧了——大队真的开了会,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放行。也不能怪二地主。我刚才说他当兵,那是好听;他呀,实际上打群架,杀人坐牢回来的。四个字:六亲不认!就是他的岳父老子、岳母娘都别想过去,何况你。现在的干部,不信你看,包括将来,以后,干部最喜欢用的就是翻眼睛不认人的这种;将来社会上吃香的都是狠角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看他以前还不起眼吧?自从前两年把人捅伤了,捉进去坐牢,哎!出来反而没哪个敢惹他,没哪个敢不敬他!一说起木材检查,大队干部第一就想到他——横呀!你呢,依我看,要么算了,自己回去,以后别来了;要么叫付书记的儿也进来坐坐,歇歇气再走。”

  可是言龙哪还有心思坐!他一边和金鱼眼说话,一边看到寸头二地主也从路中央退回来,重新坐到遮阳棚下面的牌桌边。他凑上前,亮出了最后一道防线:

  “好吧,我们留一担,挑一担,两人共一担回去,这样可以了吧?”

  “不行。”

  “这也太过分了!”言龙这次真的有几分激动,“缴柴的事情谁不知道,你再怎么狠,也得让人挑一点走,总不能一点都不放过吧?”

  “现在跟以往不一样,”二地主说。又要打牌,又要对付这种死乞白赖,他已经没有耐性了。“是你直接挑进去,还是我挑进去?你先坐下来,喝杯水。柴是莫想!正兵哥,店里有水吗?”

  “要得,喝点水,直接回去吧。”店主真的提出一个开水瓶。“叫付书记的儿也过来吧。”

  他哪坐得下!他就站在牌桌边,絮絮地说起以前每次缴柴的事情。从前也缴柴,但是好歹总要松一点口子,让那剁柴的人挑一点回去,至少也挑一半走;就算再狠的角子,三分之一,不能再少了!可是您郎一点都不让挑,这不是逼人走绝路吗?

  “哎呀,跟你说了多少遍,怎么就没有一点用呢!”二地主起身环顾,看到哑巴正扛着一条早就准备好的冲担,眼巴巴地望着他——势所必然,神佛皆灭!二地主心里不再作难了。他向哑巴做了一个手势,哑巴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嗵嗵嗵几步走到付雨来身边。他咿呀咿呀地比划一通,那意思是叫付雨来把自己的冲担抽出来,他要用他的专用冲担把柴挑进院子去。

  付雨来极力想看清那团微微泛着红光的聒噪,忽然有一股恶臭的气味从那聒噪的嘴巴里喷出来,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不是早上看到的那个矮矬子哑巴吗!生平最可怕、最可恨的,莫过于口臭了!胸腹之际一阵猛烈的抽搐,仿佛那股口臭直接揪紧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哇的一声呕出一口夹着血丝的涎水。好在肚子里已经没有食物了。对这个哑巴他感到又厌恶又害怕,腿脚一阵剧烈颤栗。他本能地挡住哑巴,不让他靠近柴担子,挥动手掌将哑巴推开。哑巴放下冲担,夸张地缩头、弓腰、闪躲,脸上漾起猫戏老鼠一般快活的笑容,仿佛为自己能在众人面前这么表演一番而洋洋自得。他突然一巴掌向付雨来推过去,付雨来竟像一张纸一样飘然倒地。付雨来这才明白,今天没有摔死已是奇迹,加上挑了这么远的柴,这身体只怕是彻底完了,今后不死恐怕也是个残疾。他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支在地上的手碰到一粒石子,那完全被他忘记了的弹弓仿佛自动从腰间跳了出来,刚好跳到他的手掌正中心。他把那粒石子装进弹弓,嗖的一声朝那团滚动的红光射去。

  那粒石子噗的一声射中了哑巴的额头。哑巴嗷的一声叫起来,一摸,鼓了一个大包,还有血。他嗷嗷嗷地叫唤着冲上来,照准地上付雨来的头脸踹出一脚。言龙也冲上来了。他护住付雨来,一拳把哑巴打翻在地。哑巴翻着白眼:竟然有人敢当着二地主的面打他?他捧着额头上鼓起的大包,一缕细细的血迹从指缝间挤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两滴血,不知道是该站起来,还是该赖在地上。

  战事升级。二地主不得不出马了。“你一定要逼人动手是为什么呢?”他一边问,一边劈面扇了言龙一个耳光,言龙不闪避;再扇一个耳光,言龙抱住头。现场的人们当时都有点发懵:一点不敢还手的人很少见;不闪避的人更是见所未见。这人是不是被打傻了?——但是事后言龙告诉付雨来,他没有傻,他聪明得很!因为他看到了二地主那种具有魔法的眼神。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那是一种视人如物、冰彻入骨的冷漠!你看了这种冷漠,就会像中了魔法一样动弹不得!正是这种冷漠,使这个并不多么魁伟的平头二地主能够轻而易举将刀子捅进一个人的身体!平头二地主是另外一类人,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一类人。在这些世代耕作的农民的血液里、基因中,只要想起刀子跟活肉搞在一起,心都疼,可是在二地主他们这一类人看来,刀子割肉那是一件多么爽快的事情!他搞不清那类人是如何跨越的,但是他已经直接感受到了危险的逼近——二地主的口袋里随时都有一把刀子,只争大小而已。他本能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激怒他;挨几下耳光,他还有这个能力。好在店主和那几个打牌的人此时都赶上来扯劝。“伸手莫打笑脸人,”店主拦住二地主,“算了算了,再打要出事的。”

  面对一个完全的怂包,二地主没了再打下去的兴趣,住了手;他的怒气转向了哑巴:“你个死哑巴真没用!一个细伢都打不过。”

  这分明是给哑巴出头。哑巴坐起来,再次去打付雨来。言龙一把拖住哑巴:“你不能打他,不能打他;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我呀!”他不还手,不反抗,但是一把拖住了哑巴,用他的头颅、面颊承接来自哑巴手掌和拳头的打击。一缕蜿蜒的血迹从鼻孔里淌出来,慢慢滴到地面灰白色的沙土上。“算了算了啊,”店主插进来,架住哑巴的胳膊,“死哑巴怎么回事呀?”他看着二地主。这种以肉掌、拳头重击面颊的声音真叫人惊心动魄;但是这种自愿挨打、毫不反抗的决心更让人惊心动魄。二地主大喝一声:“去挑柴!”

  战事平息,人们静默无言。哑巴仔细拍掉身上的尘土,顶着额头上的大包挑柴去了;放鸭小孩飞窜一步,抢走了付雨来掉在地上的弹弓;牌局不欢而散,人们纷纷起身;店主亲自去院子里抽出柴绳子,交还了言龙和付雨来;言龙和付雨来找到自己的冲担、柴刀,也带着鼻血和眼泪慢慢地动身了。那时太阳已经斜向西山,曾经清澈无垠的蓝天染上了一层沉浊的红云。

       

  6

  这两个鼻青脸肿的人扛着冲担,默默无语地沿着机耕路向下,很快上了河坝,视野开阔起来。晚霞像一炉倾倒的铁水,翻滚着金色、红色、黄色,甚至还有靛蓝的铁流,山岗、树林、河坝、河水、草甸子、田野、房屋都被点燃了,唯独这两个乌黑的人影像两粒化不开的煤矸石,在铁流里浮游。放学贪玩的小学生、插秧收工的妇联、晚归的鸭群、牛、使牛的农夫——一路上劈面遇到的人和家畜,仿佛都被他们的样子吓了一跳,显出惊吓、疑惧的眼神。甚至连秧田里向来野惯了、杂乱啼鸣的鱼虫禽鸟一见他们到来,也都噤声不语,全体约好了一齐沉默,仿佛它们都有权利催这两个人快点离开河坝似的。辽远天空传来布谷鸟华丽的花腔,老一辈人都说那四个字是“豌豆造壳!豌豆造壳!”,可是现在听来硬是不像,“幸灾乐祸!幸灾乐祸!”倒差不多。秧田里鹭鸶埋头张开大嘴搜索蚌壳、鱼虾,听见河坝上走路的声音,抬起细长的脖颈观看动静,见是他们过来,仿佛木偶一般勉强向前挪了几步,然后别过头去,不愿再看他们一眼。河坝白色路面的上空,本来悬浮着一团极细小的飞虫,盘旋飞舞,远远看到他们,也都在晚霞越来越暗淡的金红色光线里一哄而散了……这些虫鸟,与人类漫长复杂的一生相比几乎毫无意义,可是每天早上他们跟人类一样,满怀着单纯喜悦的心情登上各自的岗位,迎接这日光明媚的一天——谁曾想到,就是这样一些单纯喜悦的虫鸟,现在也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走到一段没人的地方,言龙分明听到一声细细的啜泣。

  “你都十四五岁了,丢人吗!”言龙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仇,迟早要报。哭什么!”言龙的脸上还有血迹,鼻青脸肿,丑到恶心,可是他自己却好像并不特别在意,一路上只是闷着头想心事。大约就是想着怎么复仇吧。

  付雨来也知道丢人,可是一想到将来变成残废就忍不住害怕、伤心。“我到如今看东西还是红的,重影。我脑子摔坏了,将来肯定要变成一个实心的傻子,夹根竹棍到处讨米。”他活灵活现看见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讨米的,蓬头散发,见人傻笑,腋下夹着一根竹棍、一个饭碗,脖子上挂着一双竹筷,四邻八乡到处乞讨,晚上天黑了随便找棵树兜,一睡一夜。”

  “那不会的,”言龙觉得他的话里有种讹诈的意味,赶紧哄他,“真有问题,你也挑不起一担柴。既然说好了不告诉别人,你就不要再想了。你回去还要跟别人说吗?”

  “说是不会说。不过我担心,变傻是慢慢的,”讨米的形象占据了付雨来的脑子,挥斥不去,“我自己反正什么都不知道,无所谓,可是给父母丢多大的脸,给兄弟姐妹丢多大的脸!我爹会气死!”

  “上树的事更不要告诉你爹,”言龙说,“我们只说缴柴挨打的事。仇要报。”

  “上树的事不说。”付雨来同意,因为爹如果知道他从树上摔下来了,虽然也会担心他有没有摔伤,但是最生气的还是他为什么这么没用——摔伤了会给家里添多少麻烦呐!哪天心情不顺了,还不知道他会骂出多么恶毒的话来!想起这两年父亲那暴虐的凶相,他就一阵难以遏止的伤心与愤恨。“无论我怎么做牛做马,他总是一百二十个不满意。特别是分田以后,他怎么看我都是不好。我还是个细伢,生产要慢慢学,可是我爹认为我应该天生下来就会生产,我天生下来就应该生产。稍有不如意,他就两眼一翻,恨不能甩我几个耳巴子。要不是他自己每次都强忍着性子,可能我早就被他打死了。可是他虽说没有动手打我,其实又比打我还厉害。他骂起我来咬牙切齿。我也是他亲生的呀!好奇怪,他对我大哥是从来不骂,要骂也是心疼的骂。我真想不通。我不是说怪我大哥。可是你想想,我大哥回来看到一个讨米的,他会怎么想呢!他好不容易考出了农村,却有这样一个兄弟拖后腿,他脸往哪里搁?今后他越发达,不是越恨我吗?为什么我总是要惹人恨、惹人嫌弃呢?你就看今天的事,好像也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上树,不该用弹弓射人,你挨了这么多打——还不都是为了我!要是把你打出了重病,怎么办?你媳妇家待你好,还带了蒿子粑,要是把你哪个地方打坏了,让你们本来几和睦、几般配的一对,最后因为我闹生分、三长两短,你说我一个讨米的怎么偿还你?怎么报答你?到那时候,你不也一样,要怪我一生一世吗?”

  “你这样想呀?”言龙大吃一惊,“就凭你刚才说这么多,怎么会变成一个傻子呢?跟你一比,我才是傻子。”言龙心里着实一阵温热,刚刚自己还用小人之心揣测付雨来搞讹诈呢。他虽然大几岁,终究也不过十九岁,不觉眼眶有点湿润,带着少年人的豪情夸下海口:“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俩友谊,永垂不朽!我怎么会怪你呢?这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假如你真有什么后遗症,我会一生一世把你当兄弟一样来看待,只要你不怪我就好了!你开头不是怪我丢开你去了媳妇家吗!现在你不怪我,我不怪你——我们一比一扯平好吗?你骂得对,我要是不去媳妇家,你哪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干吗要去媳妇家呢!”言龙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吭哧吭哧着说道,“其实,现在也还没有正式定亲,叫什么媳妇呢!实际上,我心里觉得并不舒服,这一次她对我不一样——有点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你还小,说了也不懂。我猜是岳母娘在帮反忙。岳母娘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我心里有数。”

  “那不会,她都给你带了蒿子粑呢。”付雨来安慰言龙。不知怎的,听说言龙的岳母娘并不那么满意他,他的心里竟然舒坦了一些。大约这样,自己的罪孽也跟着小了一点吧。

  “是我自己要带的,我说还有一个人在山上剁柴,不下来,”言龙说,“我也是虚荣心,想让你看看我岳母娘对我多么好。究竟好不好,其实不好说。人跟人看法不一样。是呀,我哪一点般配不上她女儿?要说条件,她家也是那么一憧破屋,还不见得有我家强。她是指望女儿嫁个县长吗?”

  “娘是娘,自己是自己。”付雨来想起平常听到的这句话。

  “说是那么说,”言龙说,“可是农村女伢没有主见,都是个糊涂虫。你长大了就知道:她们只听爹娘的。”

  付雨来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两人默默地向前赶路。突然听到紧靠河坝的秧田里一声惊呼:“你们不是早上进山的吗?空手回去,怎么还这个样?”几个插秧的妇联正在收尾,惊呼的正是早上那个妇联。“怎么摔得那么狠?”她露出又心疼、又害怕的样子。“打架了,”言龙说,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应该赶快跑回家免得丢人,可言龙还是心有不甘地站了一会,“那个二地主知道吗?他是哪个屋的?”她们都不知道,只有那个妇联偶尔回娘家听说过一些。“听人说过,那伢是个苕!现在的大队干部就喜欢这种苕,在前头冲,”薄暮中她们都直起腰朝河坝上望,七嘴八舌议论一番。“你哪能惹他这种苕呀。”

  “我没有惹他;我们动都没动。”言龙说,“你要柴,你拿去,可是你不能仗着人多欺负人。我算半个西庙湾的人。早上问你陈团鱼,因为他是我岳父老子。可就算这样,他也不放。不放就不放,你还动手——他让哑巴打付书记的儿。我能肯吗!拼死也不肯。”

  她的侄女双手捏着最后一把秧苗,望着付雨来,问道:

  “打你了吗?”

  “哑巴想打我,”付雨来说,“是他帮我扛住了。”

  “不是想打,”言龙说,“是已经把你打倒在地上了。”

  “打细伢,”半大女孩说,“哑巴是个真正的苕。”

  “前面有卫生所,门上有字,”妇联说,“应该进去看一下。”

  “这个仇我肯定要报。”言龙说。

  “遇到哑巴、瞎子、二苕这样一些人,特别要小心。”半大女孩说,“他们喜欢突然打人。”

  “不会放过他。”言龙说。

  “他是个苕,忍忍算了,”妇联说,“先去卫生所看看。”

  “看不用看,我们回去。”言龙说,两人再次动身;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妇联,“你问金庵有什么事说?”

  “没什么,”妇联迟疑了一下,“人说他那个塆里就他那个屋风水不好。”“这倒没听说。风水不好,他怎么当新铺大队的机手?”“听说他有个小兄弟,大脑不是太好。”“真没听说,”言龙转过脸问付雨来,“你清楚吗,来尔?”付雨来也不清楚,他摇了摇头,痴痴呆呆地看着那个妇联的侄女。“你看,都没听说,”言龙身上的“百晓”又活过来了,“如果真有你说的那回事,绝对不可能我不知道。你问他做什么事说?”

  妇联微微摇头,不想说;他们动身继续赶路。离家已经不远了,言龙暗暗祷告老天爷让付雨来安全回家。“你现在看东西怎么样?”他试探地问。“头有点昏,”付雨来说,“重影还明显,红色好像要轻一点。”“明天早上肯定都可以好,”言龙充满信心地说,“等你完全好了之后,我要去报仇,你到时候去观战就行了。”“你是到渡槽那里找他吗?”“当然不会,”言龙说,“我那么傻?那不是送死吗!”接着提议:“要不歇歇再走?”“我可以走。”付雨来说。言龙从后面望去,的确,付雨来没有多大异样,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晖将付雨来身体左侧镶上一道暗淡的金边,那稚嫩的脸上竟有几分喜悦的神情。言龙有点诧异,不过他很快又沉浸到他的复仇方案里去了。在晚霞消失、夜幕降临、秧苗簇簇分蘖、豆禾棵棵拔节的微妙时刻,人与天地之间气息相通,灵感纷至沓来。他要趁热打铁,把那复仇方案的各个细节都想得万无一失!所以一到了河边将要过石步的地方,不知怎的,两人都轻松起来,仿佛这一天的遭遇并没有多么了不起,一切都将很快得到补偿,甚至是加倍的补偿。

  “我先回去了。”

  “好哇,我从河坝上走。我们只说缴柴和挨打的事,上树不说。”

  “不说。”

  他们轻轻松松地分了手。言龙的家在龙井塆,还要沿河坝走一段再过河;付雨来先下到河谷,过了石步,在夜色笼罩下穿过古樟浓厚的阴影,一步步走回家去。

  

  7

  快到家门口时,听到父亲一声怒吼,太熟悉了,那是大战过后的硝烟。这两年来,每十天半月总有一次,父亲大打出手,母亲破口大骂,最后以母亲的遍体鳞伤和父亲的头痛病发作而告终。他的一只脚还没有跨进门槛,那种熟悉的地狱般的气息就把他紧紧地包围住了。他像往常一样,条件反射般紧张,害怕,透不过气,更加上这一天的负累、伤痛,刹那间接近昏厥。他扶住门框极力挺住,定下神来,带着重影,在一盏带罩子煤油灯的亮光里看清了家中的情形。

  煤油灯搁在堂屋上部中央的方桌上,照亮了桌上吃完的饭菜和围在方桌边的人脸。爹在左边,一个人坐着一条板凳,面前搁着半盒烟和一个铁打火机;二姐付春芬站在正上方,收碗,抹桌子,抹眼泪;爹的对面,桌子右边坐着弟弟付虹来,他正在一个作业本上写着什么;母亲坐在一进门的大门墩子上,这里远离方桌上的煤油灯,光线昏暗,但是依稀可以辨认出她脸上一个鼓起的乌包和嘴角上的血迹——他发现重影已经好了不少,红云也略有减褪。母亲嘤嘤地哭,她旁边的小凳上放着一碗凉了的饭菜。门槛上坐着禾英和她的四岁的儿子高。“你吃一点呀,”禾英劝母亲,母亲不理会。“莫哭,算了,”禾英小声说,有时候也抬起袖子抹一下眼泪,“你看来尔也回来了!儿女都大了,朝好处想。”母亲嘴里念叨着什么,突然提高了声音,骂一声:“你打呀,野儿!你来把我打死呀,你个贼种!”父亲的脸一下子又变铁青了。“我怕你是寻死!”他把那打火机拿起来又向桌上一拍,发出尖锐的撞击声,对面的付虹来吓得一哆嗦。“你评下禾英,”父亲气得嘴唇一直抖动,“吵嘴就吵嘴,她动不动就是那一句:‘野儿’!‘贼种’!不是欠打是什么!”“姑爷,你别说了。你打都打了,还不许我细娘骂两句?”禾英说,“动不动就讲打!这么一把年纪了,你看哪个不哭?”“她有几逼人!”父亲用手轻轻地捶了捶太阳穴,这预示着他的头痛病又要发作了。

  本来埋头写作业的付虹来,抬眼看了看进门的付雨来,又埋下头去偷偷地擦眼泪。高从禾英的身边跑开,凑到付虹来的身边,轻轻地拉他的衣襟,递给他一张纸片。付虹来更伤心了,索性丢下笔,哭出声来。高也哭了。他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平常总是跟着付虹来。禾英赶过来,把高拖开:“莫打搅虹尔爷,让虹尔爷做题。你去叫婆吃饭,试试看你能不能叫到,”她注意到付雨来扛在肩上的冲担,“来尔,你剁的柴呢?”

  大家都明白过来,柴被缴了,可是当前的时刻太过凄凉沉重,没有一个人想起责怪他。二姐付春芬从厨房端来了给他留的一碗饭菜,“你坐到桌子这来吃吧。”付雨来说不出话,只觉得心脏一点点变凉、变硬,变成了一个西瓜那么大的鹅卵石,紧紧地塞满整个胸腔。那饭粒已经有点凉了,干硬,他攉进嘴里使劲嚼动,把那要闷出来的泪水生生憋回去,和着这干硬的饭粒吞进肚子,好渐渐融化那颗鹅卵石。“慢慢吃,抢什么!”父亲终于问了一句,“是哪个缴的柴?”可是他已经被一口饭和泪水憋得说不出话来,半天不回答。“哎哟,我的头啊,”父亲轻轻地哀叹一声,用空心拳头不停地捶着太阳穴。他的病开始发作了。“你们也都大了,这也都看到了,哎哟,头啊——”他要抢在头痛病的巅峰到来之前讲完他的人生哲理,同时要用他的人生哲理掩饰他动手打人的羞愧。“哪个做娘老子的不是惟愿儿女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不都是为了儿女!我跟你娘,两个做娘老子的这样苦驮、苦做,难道是我们天生不知道享福?”他这时假装不经意间把母亲划归到跟他同一个战线,仿佛刚才殴打母亲的人不是他一样。这意味着他想收摊子了。“你哥考上大学,在我们几个大队是唯一,是第一!脸上几有光!他大了,考上大学出去了,将来会怎么样?有些人好心,在我耳朵边说了些细话,意思是他将来会不会不认娘老子了,哎哟,我的头!我想你们几个兄弟姐妹应该也听到一些什么。你们说,我这个当爹的是不是最应该担心?但是我不担心。去年送你哥上大学的路上,我想过,有些话是不是该说一下?最终我还是没有说。有些话从来没有说开,也不好说开,但是我相信,不必说。我们疼儿女,对哪一个都是一样,甚至对你哥还更疼了一点。这个你哥知道,因为我疼你哥、疼你们都是一样的,甚至你们觉得我疼你哥,比疼你们还多了一点。为什么?你哥争气啊!”他停顿十秒钟,这是他作报告、读文件时惯常的风格,好让听众完成一个消化的过程;他知道这种长篇大论对孩子们的心灵是有抚慰作用的,孩子们会想起每当他开心时,他那么疼爱地望着他们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他要让孩子们更多、更长一点享受那欢乐的回忆。可是头痛病尖利地袭来了。他呻吟着,敲着太阳穴,忽然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你们哪一个读书能赶到你哥的一半也要得,有吗?农村伢,不读书,能有什么出息?田地一分到各家各户,以后人跟人之间,那就不知道有多丑了!为了田埂是该向我这边偏一锄头,还是向你那边偏一锄头,为了争一点点渠道水,三队的人昨天打架都打得头破血流,差点要出人命!我这个书记去了,照样没有用,止不住啊。我就想到你们几个,哪一个能打得人赢呢?打不人赢将来还不被人欺负!当然我不是叫你们打架!目前因为我还是书记,人家可能看我一点面子,可是我这个书记马上就要退下来了。上头已经跟我谈了,嘴上说要年轻点的上,我退二线。实际呢?太福是我一手提拔的,我会拦着他吗?为什么这样催着我下呢,其实就是说我对分田分地没有特别积极,知道吧!那你还要怎么样积极呢?五八年我搞乡长也是吃了这样一个大亏!要你虚报得多多的产量,我做不到。区长陈四典在生产现场会上说我保守,要撤我的职,把我赶回去生产。我当面顶他,我说生产就生产,我怕生产吗!老子挑一担谷要压得你双脚向下一跪!就是这一句话把他气死了,没法转弯的。我也说走就走了!我这个脾气!不会做假,吃一辈子亏。你问问花园的人,为什么念我的人多?我没让人饿饭呐!我从不做过分的事,可是自己就要吃亏!现在这世道要作假,我哪不知道,但是人就是个生成的脾气,总是过后才醒悟。迟了。我这脾气,加上又年纪大,资历老,他们年轻点的哪能喜欢我。我的儿啊,娘老子苦驮苦做一生,都是为了你们。可是现在,田地一分,我屋里劳力不如人,我又要退了:你们说该怎么办!你哥又不在家里。哎哟,我的头——”他轻轻地揉了揉有点泪湿的眼睛,站起来,从挑台上找出一包头疼粉,拆开,把那雪白的粉末倒在手心,望着它们好几秒钟,仿佛还有好多心思没有对那一小撮粉末说完;可是他终究只是摇摇头,带着一点羞愧的表情,叹口气,脖子后仰,后仰,后仰,突然噗的一声,将掌心的那一撮雪白的粉末拍进了喉咙。“来尔快点吃完,”他吞完头痛粉,有点恍惚迷离地向里房走去,“你们都早点去睡啊。”在他走进房门的那一瞬间,侧过头来对付雨来挤了挤眼睛。付雨来明白,那是暗示他去劝劝母亲。

  付雨来吃完了;二姐把碗收走了;禾英和高都回去了;付虹来还在写作业;母亲还坐在大门墩子上,有一声没一声,自言自语般低诉着她这一生的悲苦;那碗饭菜她是吃不下去的,二姐也只好收进厨灶了。付雨来起身,要去劝母亲睡觉,只有时间才能敷好这无边的伤痛。他突然瞥眼看到付虹来的作业本上有“亲爱的大哥”几个字,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作业,竟然是写给大哥的一封信!——“亲爱的大哥!我好想你!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生活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受这么多的苦!”他一把将作业本薅过来,“嗤”的一声把那张纸撕了下来。付虹来跳起来,指甲绷紧了往他的脸上使劲抓去,他感到脸颊上一道微微的火辣,不由得怒气迸发,他举起拳头照付虹来的脸打去。那拳头中途一顿,收住了,改成了巴掌。他用虎口卡住付虹来的脖子,看着他朝自己翻着仇恨的白眼珠子,一股泪水汪了出来。“要死啊来尔,”付春芬一把将他扯开,“你两个人打什么架!真是要死!你去叫娘睡觉。”

  付虹来含着泪走进了他们共同的那间卧房;付春芬也离开了堂屋;现在只有他和母亲两人。“你吃一点好不好?”付雨来走到母亲面前,问她。“你先去睏,不要管我。”母亲轻轻地摇头,“你两个伢儿莫打架啊!我过一会就好了。”付雨来不走。“你要是真不吃的话,那就现在去睏。”“我没什么事呀,儿。”母亲抹了一下泪水,望了他一眼。他觉得堵着胸腔的那颗巨大的鹅卵石噗的一声碎裂了,心脏好痛,眼泪也不自觉地涌了出来。他记得有一次看到父亲在河边打母亲,打得母亲在泥地里打滚。那一刻,他是如此痛恨父亲,可是他并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上去拉开父亲,他又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爹,也不能拿石头去砸。他才十四五岁,可是命运却总是安排他充当人生中这些残酷画面的第一见证人!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大哥呢?大哥的命运仿佛特别好,这些残酷画面从来没有被他碰到过。哦,不,也许有一次,那是在大哥上大学的前夕,父亲打了母亲一个耳光,但是其他时间都是两人对骂。那不是最严重的一次,但是大哥那次却哭了个死去活来,任什么人都劝不住。当时来了好多隔壁左右同乡邻里,无论怎么劝,大哥就是扒住门框不动,就是在那里呜咽,流泪。那一次,父亲吓得不轻,蔫了好一阵,可是现在大哥不在家里,这昏天黑地的日子又要降临了!这时候他明白了付虹来为什么要写那种信。他后悔刚才那么冲动打了付虹来,自己不也是感到这么无助吗?何况他还那么小。他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下来。母亲看了,反过来安慰他:“我没事呀,儿。柴缴了就缴了,算了。我们都进去睡。”母亲终于起身进里房去了。

  他吹灭灯,在黑暗中的大门墩上静静地坐了好久,直到全家人都沉入了梦乡,只有爹被头痛病折磨出低低的呻吟。午夜的月牙仿佛指甲钳剪下来的残屑,嵌在薄云的缝隙里,将似有若无的微光映入敞开的大门,勾勒出各种家什、杂物暗淡的轮廓。鸡群三三两两地趴在鸡畴的顶上、木梯下部的梯级上、墙脚边闲置备用的粗大樑木上,它们都安静地寻觅梦中的青草和小虫去了。只有靠近他身边的那只独种公鸡无法排解某种忧思,睡梦中的翅膀时常悸动一下,偶尔还睁开眼来看他一眼,仿佛对他如此深夜还赖在鸡畴边不走感到深深的不安。他起身机械地伸出手来准备关门睡觉,却忽然停住。他能够想象出床上的情景:付虹来就算睡着了,此时也会用一副怨恨的后背对着他,而他又张不开口先对他说一句示弱的好话,就算说了,也只是把他吵醒,徒然增加他的怨恨而已。

  有一道白光从脑后穿过,在眼前一闪而逝,这是他自摔落以来第一次眼前不再是红光——哦,那是一道他生活中唯一的光!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们今天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也一样,你也差点见不到我了!哦,不,是反过来,是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是我生活中一道唯一的光。他记起了,那是白杨掩映下一溜白墙青瓦的房子;那是一副可爱的面容,含蓄,深情地凝视着他的面容;那是一道他生活中唯一的光。

  一天来那些含义不明的对话,现在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奔流出来。他记起那个妇联前前后后都是一脸诡秘地打听对面蒿子地金庵的情况,最后提到金庵有一个不机灵的弟弟。莫非是像言龙那样,有人要给他那个不机灵的弟弟提亲?农村人调查家境的唯一用途不就是为了提亲吗?对方那个是谁?明摆着不就是她吗?难道生活中这道唯一的光也要熄灭?

  这个念头一起,他再也坐不住,睡意全无。他轻轻地掩上门,走进了跟昨夜差不多的朦胧夜色中。除了头还有点昏,眼睛还有重影,其他跟昨天下半夜仿佛差不多,仿佛他的世界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过了河,到了白色的沙土路面上,路平坦了,好走了。电线塔上的红灯仍然在闪,秧鸡依然唱得那么节制,布谷鸟的声音终于有点像是“豌豆造壳”了!

  那排白墙青瓦的房子,也许所有的窗户都一片漆黑,也许还有一个窗户亮着。

  不去亲眼看一看,谁知道呢?

  —end—

  中篇小说《欲晓》 内容简介

  冯自明中篇小说《欲晓》发表于《湖南文学》2016年第九期头条,由该刊主编推荐。

  《欲晓》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小说将巨变前夜各种力量角逐、爆发引出的冲突,巧妙地嵌进了两个少年“剁柴”与被“缴柴”的一天经历中。在这一天里,他们遭遇了一次次越来越巨大的伤害,少年人特有的纯洁、质朴和勇气,是他们抗拒苦难的唯一装备。

  十四岁的少年雨来第一次上山剁柴,先后遭遇了从树上踏空摔伤险成脑震荡、被关卡收缴剁好的柴、被缴柴的恶人打伤等磨难,空手回家,又逢父亲掀起的“家庭大战”——世事变迁,身为大队书记的父亲“马上就要退下来了”,百事不顺遂、百事不入眼,少年得不到安慰,等着他的只是一场未卜的、心灵的伤害。白天偶遇的一个“半大女孩”善意的目光和微笑,成了他此时内心深处唯一的光……作者将书面化、方言、具体人物的特色语言杂糅调理,文字通晓流畅,富有质感,“历史”、现实、未来在小说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交汇贯通,各色人物形象鲜明饱满、生动自然;对情节的精心编排、对环境的细致描摹、对情绪的准确捕捉和渲染,对人物心理的细微体察、对高潮的不断推进,都体现出了其独到的艺术追求和才力。

  在夜深人静之时,少年雨来走出家门,走向记忆中那排白墙青瓦的房子,“也许所有的窗户都一片漆黑,也许还有一个窗户亮着。不去亲眼看一看,谁知道呢?”小说戛然而止,留给我们的回味里有怅惘、痛惜,也有无限的希望和慰藉。

  作者简介

  

  冯自明,男,1963年12月生于湖北蕲春,1980年考入南京林产工业学院(现南京林业大学)。1984年分配到第二汽车制造厂(现东风汽车集团有限公司)。先后从事技术、文艺、宣传、行政管理工作。1998年就读武汉大学哲学研究生。在省市级刊物发表小说若干。中篇小说《欲晓》发表于《湖南文学》2016年第九期头条,由该刊主编推荐。

  本期策划︱傅祥友

  本期责编︱李慧改

  文中插图︱网 络

  

编辑: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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